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边荒(五)
第廿六章 御龙之君
燕飞终于无法逃避地对上中土最神秘教派的领袖--逍遥派之主"逍遥帝君"任遥。
自涉足江湖,燕飞就没听人说过逍遥帝君生就一副什么样子,甚至对他的年纪亦一无所知。现在他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,而且不杀自己誓不罢休。
仅是任遥的一身服饰,已足以构成杀头的罪名。三国时,魏文帝曹丕说过:"三世长者知被服,五世长者知饮食"。中原一向被称为礼仪之邦,衣冠服饰正是一个重要环节。皇帝和后妃有其专用品,锦帐、纯金银器均为禁物,王公大臣亦不得使用。至于绫罗绸缎、珍珠翡翠、装饰缨佩均依品级限制。
任遥穿戴的却是帝皇出席庆典时才会穿着的服冕,头顶通天冠,前后各垂十二旒,以珊瑚珠制成,尺寸大小形制一丝不苟。
身穿的是龙袍,衣画而裳绣,为日、月、星辰、山、龙、华虫、藻、火、粉、米、黼、黻之象,凡十二章,把他衬托得一身皇气,华丽绝伦,也与其孤身一人、周遭荒凉的境况格格不入。
他身佩饰物也极尽华美,尤其挂在腰侧的剑,剑把以黄金铸成,剑鞘镶了一排十二粒散发朦朦清光的夜明珠,随便一粒拿去典卖,都足够普通人家食用数年。
任遥的外貌不过三十,以他一教之主的身份,实在年轻得教人难以相信。他本该十分俊伟,但像硬拉长了脸庞,却把他精致的五官分隔开了些许,加之隐泛青气的晶白皮肤,长而窄、似乎无时不在窥探他人内心的锐利眼睛,令他有一种打骨子里透出的邪恶意味,以及说不出来的诡异魅力。
任遥从长街那端似缓实快地往燕飞迫来,不见其作势,忽地一阵灼热气劲铺天盖地涌过来,把燕飞完全笼罩。
燕飞一边运功抗拒,心神进入止水不波的境界。他平时虽然懒懒闲闲,但每遇紧急情况,身体和脑筋的敏锐便会自然提升至巅峰状态。
任遥在他身前两丈许处立定,唇边现出一丝笑意,忽然举手施礼,柔声道﹕"多谢燕兄赏面,本人决舍不得一剑把你杀死,像你这般高明的对手,岂是容易遇上?"
他的声音柔和好听,字字含情,燕飞却听得皮肤起疙瘩,手按剑柄,默然不语,双目一眨不眨地与这天下寥寥可数的可怕凶人对视。
任遥却像一点也不急于动手,举袖扫拂身上尘埃,好整以暇地道﹕"燕兄当是心高气傲的人,并不把我任遥放在心上,所以去而复返。我也不得不承认燕兄是潜踪匿迹的高手。可惜,当我故意令青媞去处置刘裕时,你的心跳加剧,被本君察觉,致功亏一篑,难逃死劫。由此亦可推知燕兄是个极重情义的人,哈,真是好笑!"他的语气充满嘲弄味道,似猫儿逮着耗子,务要玩弄个痛快,方肯置之于死。
燕飞心中大凛,若任遥的确是故意提及刘裕,来测试自己是否身在附近,那此人的心术当真非常可怕。而他能在那种距离,对自己心脏的跳动生出警觉,更是骇人听闻。
不过燕飞却夷然不惧,非因他有必胜的把握,而是他已进窥剑道。即便败亡,他也能保持一片冰心,保持无惧无喜的境界。
他微笑道﹕"任兄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。"
任遥现出讶色,奇道﹕"燕兄不奇怪因何本人感到好笑吗?"忽然横跨一步,侧转负手,仰望夜空道,"人性本恶,情义只可作为一种手段,不过天下总有许多愚不可及之人,深溺于此而不自觉,致终生受害。纵观过去成就大业者,谁不是无情无义、心狠手辣之辈?以燕兄的才智,竟然看不破此点,岂不是非常可笑?而燕兄今晚劫数难逃,亦是明证。"
当他横移一步的当儿,压迫燕飞的灼热气劲倏地消失无踪,代之一股阴寒彻骨的气场,把他紧紧包裹,无孔不入地侵蚀消融燕飞的真气和意志,就如从烈日曝晒的沙漠,忽然移到冰天雪地中,那种倏忽的冷热变换,刹那的虚无飘荡,使燕飞难受得要命,也因此难以掌握机会,掣剑突击。如此功法,燕飞不但未曾碰过,亦从未想过,可见任遥虽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,但已进窥某种邪功的堂奥,达到能扭转乾坤的惊人境界。至此,燕飞明白今晚凶多吉少。
而任遥的狂言却不能不答,若无言以对,等若默认他的话,在气势上会进一步被削弱。何况燕飞感到任遥便像一只逮到耗子的恶猫,务要把他燕飞玩弄个痛快。
燕飞暗运玄功,抗御任遥可怕的邪功,从容哂道﹕"任兄的看法虽不无道理,却失之于偏,即如人性本善,也不全对。愚意以为人性本身善恶糅集,至于是善是恶,须看后天的发展。任兄以为然否?"
以任遥的才智,也不由听得眉头一皱,露出思索的神情。
燕飞立即感到任遥笼罩他的寒气大幅削弱,如此良机,岂肯错过,猛地后退,蝶恋花离鞘而出。
任遥一阵长笑道﹕"燕兄中计哩!"
"铮!"黄金为柄的宝刃离开镶嵌夜明珠的华丽鞘子,化成漫空晶芒,暴风雨般往燕飞洒来,好看至极点,也可怕至极点。
燕飞退了不及半丈,已知不妥。原本他是想趁任遥心神被扰,气势骤弱的当儿,退后引任遥追击,再以聚集全身功力的一剑,硬把他击退,那时退可守、进可攻,不像先前受制于他的气场。
岂知后撤之时,任遥的气场竟从弱转强,阴寒之气好似韧力惊人的蛛丝,把他这误投网中的猎物缠个结实,他虽尽力把蛛丝拉长,身体仍陷在蛛网内,且有种被牵扯回去的可怕感觉,他已掉进任遥精心设置的陷阱。
燕飞别无选择,不退反进,借势加速,流星般投入任遥那笼罩天地的剑网里。
蝶恋花化作青芒,生出"嗤嗤"剑啸,直刺敌手剑网的核心,宝刃凝起的寒飚,有若冲开重重障碍、破出缺口的洪流,把任遥的阴寒气劲迫得往两旁翻滚开去。
这一剑不单是燕飞巅峰之作,更代表他全心全灵的投入,充满置生死于度外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气和决心。
当这一剑击出,他把谁强谁弱的问题完全置于脑后,无喜无乐,无惊无惧。
任遥大笑道﹕"来得好!"
千万点剑雨,倏地消失无踪,变回一柄握手处金光灿烂、长达四尺半的宝刃。
任遥脚踏奇步,忽然侧移,长剑闪电下劈,一分不误地砍在燕飞蝶恋花的剑锋处,离锋尖刚好一寸,准确得教人难以相信。
"叮!"
燕飞全身剧震,但出奇的是蝶恋花只像给鸟儿啄了一口似的,没有任何冲力,但他胸口处却像给重锤轰击,浑体经脉欲裂,气血翻腾,眼冒金星,难受得想立即死掉。
若非心志坚毅,他此刻便会放弃抵抗,又或全力逃生。燕飞却晓得两个选择均是万万不行。而他之所以一个照面即吃上大亏,皆因被任遥牵着鼻子走,凭气机交感,准确测到他的剑势。一声冷哼,燕飞的日月丽天剑诀全力展开,驱走侵体的阴寒之气,尚未有机会发出的剑劲回流体内,旋动起来,浑身一轻,终凭旋动的劲气从任遥的气场脱身出来,迅即挥剑往任遥面门划去,一派与敌偕亡的壮烈姿态。
"当!"
任遥竖剑挡格,剑招朴实无华,已达大巧若拙的剑境。
蝶恋花砍中任遥的剑,便如蜻蜓撼石柱,不能动其分毫,且所有后着均用不上来。
燕飞"哗"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,往后疾退,别无他法下,重施对乞伏国仁的故伎,布下一重一重的剑劲,以阻截这可怕对手的趁势追击。
哪知任遥竟昂立不动,只以剑尖指着他,一脸轻蔑的神态。
当两人扯远至两丈的距离,燕飞忽然立定,剑尖反指任遥。
他不是不想趁势逃走,只因任遥的剑气把他遥遥锁紧,假若他多退一步,拦截对方的剑劲立时消散,在对方全力追杀下,他肯定在敌进我退的被动形势中挨不了几剑,成有死无生之局,故悬崖勒马,留下拼死一战。
任遥哑然失笑,道﹕"燕兄确是高明得教我意外,自出道以来,我任遥从未遇上十合之将,但看来要杀死燕兄并不容易,令本人更感兴趣盎然,乐在其中。"
燕飞心忖此人不但残忍好杀,还以杀人为乐,今次若能不死,定要好好潜心练剑,除此为患人世的恶魔。有了这个想法,更激起他求生的意志。
当下以微笑回报道﹕"小弟有一个问题,想请教任兄。"
任遥欣然道﹕"燕兄若想拖延时间,本人不但乐于奉陪,且是正中下怀。因单是看着燕兄,已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事。难怪我那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妹子会对你刮目相看。"
纵然他那好听的说话之后充满了冷酷狠毒的嘲意,燕飞也不得不承认他谈吐高雅,兼之其举手提足均潇洒好看,活如披着美好人皮的恶魔。
两人仍是剑锋遥对,互以真气抗衡,不过若只听他们的对答,还当是一对好朋友在谈天呢。
燕飞感觉到精气神逐渐汇往掌中的蝶恋花,从容道﹕"任兄做帝皇打扮,显然已非是有意争霸天下的寻常豪士,而是觉得自己本就是九五之尊,这令小弟想到任兄大有可能是一位前朝皇冑,而任兄的本姓也不是姓任,敢问小弟有否猜错呢?"
任遥的两眼忽然眯起来,精芒电闪,手上剑气大盛,低叱道﹕"好胆!竟敢查究本人的出身来历!"
燕飞本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,此时见到任遥的变化,哪还不知已猜个正着,勾起了任遥心中的大忌,立即穷追猛打,长笑道﹕"原来真是亡国余孽,不知任兄本是姓曹,姓刘,还是姓孙呢?"
任遥一改先前的潇洒神态,双目凶光闪闪,但他尚未进击,燕飞的蝶恋花已化作一道青芒,激射而来。
任遥见燕飞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,实则暗蕴充塞宇宙、无有穷尽的变化,不敢怠慢,挽起一团剑花,如盛开的鲜花般往蝶恋花迎去。
两大高手,再度交锋。
只见两道人影在月照下闪跃腾挪,鏖战不休,双方均是以快打快,见招拆招,剑刃交击之声不绝如缕,忽地燕飞闷哼一声,往后飞退,把两人距离拉至两丈。
任遥并没有趁势追击,反把横在胸前的剑提高,双目深情地审视沾有燕飞鲜血的刃锋,柔声道﹕"燕兄可知这把将于今晚饱饮燕兄鲜血的宝刃,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吗?"
燕飞蝶恋花遥指任遥,鲜血从左胁的伤口涔涔淌出,染红半边衣袖,任遥的剑虽只入肉一寸,但其剑气已伤及附近经脉,令他左边身子麻痹起来。
但他却不惊反喜,任遥的惟一弱点是过于自负,否则只要他乘胜追击,他肯定挨不过三招。而任遥正因以为吃定他,所以好整以暇,却不知燕飞的日月丽天大法,疗伤奇速,可使精神体力迅快回复过来,以致令任遥错误估量了他的反击之力。
现在既然任遥尚有闲聊的兴致,燕飞当然乐于奉陪,淡然笑道﹕"任兄既自命为帝皇之尊,用的佩剑当然有个尊贵的名字。"
任遥目光往他投来,摇头叹道﹕"好汉子!哈!无悔无惧的好汉子。到这刻明知必死,仍是从容自若,能杀像燕兄这样的人才有意思。本人保证你流尽最后一滴血,看你是否还能笑出来?"
燕飞早习惯他那以杀人为乐的心性言行,耸肩道﹕"任兄仍未说出佩刃的名字。"
任遥微笑道﹕"记着哩!本人对燕兄是另眼相看,所以亦不愿你做一只糊涂鬼。此剑名‘御龙’,来自庄周《逍遥游篇》的‘乘云气,御飞龙,游乎四海之外’。看剑!"
伤口虽仍痛得要命,但血已止,经脉回顺,燕飞心神再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,瞧着任遥主动进击,御龙剑依循一道优美的弧线,从两丈外弯击而至,剑未到,惊人的剑气已完全把燕飞锁紧,令他除硬拼一途,再无他法。如此以气御剑,可见任遥已臻宗师境界。
当任遥剑锋离他不到半丈的当儿,燕飞终于有所反应,且完全出乎任遥料外。
蝶恋花往右侧拉后。
要知任遥御剑攻来,看似攻击燕飞胸口,其实针对的是燕飞的蝶恋花。任遥依赖的是高手间的微妙气机感应,而蝶恋花正是燕飞的精气神所在,任何反击均会被任遥凭气感察悉其气势变化。现在蝶恋花不前攻反移后,燕飞全身破绽大露,完全暴露在任遥的攻击下,换过别的未达以气御剑的高手,等若燕飞把身体奉上,任由敌剑从任何一个部位进击身体﹔偏是任遥在气机牵引下,御龙剑有了新的感应,自然而然取向燕飞右侧蝶恋花所在处。便若冲击长堤的巨浪,忽然遇上一个缺口,当然朝此破口涌入,而此刻的缺口正是燕飞蝶恋花的剑锋。
任遥非是没法变招,只是任何变招均会破坏其一气呵成的如虹优势,且更欺燕飞左胁受伤,兼且燕飞后移的蝶恋花仍保持强大剑气,可在任何一刹那由亏变盈,发动反击,所以仍依势而行,以蝶恋花为标的。
燕飞长笑道﹕"帝君中计哩!"
蝶恋花继续后移,左掌闪电劈出,蝶恋花为"日",左掌撮指成刀为"月",日明月暗,阳阴两诀同运,一掌重劈在御龙剑锋侧处。
任遥全身一震,整个人被带得往燕飞右方跌开去,攻势全消。
燕飞浑身一轻,再也感觉不到任遥劲气的压力,深知好景一瞬即逝,猛一扭身,月移日换,蝶恋花如影随形,疾刺侧退的任遥咽喉要害。这是燕飞压箱底的杀着,若仍不能奈何任遥,将只余待宰的份儿。
"叮!"
任遥只退两步,御龙忽然爆成一团剑芒,迎上燕飞的蝶恋花,冷哼道﹕"找死!"
燕飞心知糟糕,蝶恋花已给对方挡个正着,硬荡开去。
任遥因先着失利,动了真怒,再顾不得要燕飞流尽每一滴鲜血的说话,离地弹起,双脚屈曲,以一美妙诡邪的姿态挥剑划向燕飞面门,教燕飞难以挡格。
燕飞再一声长笑,身子螺旋般转动腾起,蝶恋花旋飞一匝,反扫敌手面门,一派同归于尽的招数。由于他旋飞的高度高出任遥两尺,任遥的御龙剑落在划向他腰部的位置。
任遥心叫一声"蠢材",就在燕飞长剑离面门只余五寸许的距离,御龙倏地加速,先一步扫中他的腰背。
"叮!"
出奇地是,任遥丝毫没有割开对方皮肉的感觉,反像是砍在金属硬物之上,任遥忽然醒悟,记起妹子说过不知燕飞背后插着什么东西之语,不过已是悔之莫及。
犹幸他用的是阳震之劲,将燕飞一剑劈得拋飞开去,以解他临死前的反击,否则必被燕飞的剑砍入脸门中去。燕飞果然应剑横飞,还有暇笑道﹕"多谢任兄相送!"
就那么借势腾空而去,越过破村的屋舍,投往村西的密林。
任遥亦腾空而起,先落在一座破屋顶上,足尖一点,往燕飞追去并大笑道﹕"燕兄欢喜得太早哩!"
第廿七章 动人眼睛
在离地五丈的高空,燕飞再喷出小口鲜血,他今晚是第三度受伤,且每次都凭特异的功法强压下去,今晚如能侥幸逃生,肯定需要一段颇长的时间才可复元。
可是他却别无选择,任遥的魔功非常霸道,而目下他的衣袂破风声已在后方传来,愈追愈近。燕飞猛提一口真气,运行全身经脉,一头撞入一棵参天巨树的茂密枝叶里,落足近顶的横枝上,蝶恋花指着正横空而来,一身皇帝打扮,状若从地府钻出来向他讨命的冥皇任遥。
换过其他人,纵知逃生机会微乎其微,仍会尽一切努力,希望凭着先行优势,深入密林逃生。可是燕飞却非寻常人,决意际此形势占优的当儿,誓死反扑。对他来说,高手争锋,胜败并不是只由剑法或功力高低所决定,战略和意志同样重要。撇开生死,任遥实是最佳的练剑对手。
剑气扑脸而来,随着任遥临近,燕飞眼前尽是点点芒光,只要他功力稍逊,根本不知真正的御龙剑由哪个角度攻来,既不知其所攻,当然不知何所守。
燕飞却是心中叫好。
任遥不得不采取惑敌战略,因为燕飞背靠坚实的树干,而任遥则是凌空攻来,若正面硬拼,由于任遥无处着力,吃亏的肯定是他。所以任遥施尽浑身解数,务要教燕飞应接不暇、沦为被动,不能采取进攻招数。
燕飞眼前的点点剑芒,从枝叶丛间迎头盖面地洒射而来,其主人任遥便像消失在剑芒之后,这一下显出了任遥的真功夫。
燕飞闭上眼睛,日月丽天大法全力施展,心静如水,感官提升至极限,只从任遥摩擦枝叶的衣袂声,他几可用耳朵把任遥的位置以人形在脑海里描述出来。
更重要是他掌握到,任遥表面上来势汹汹,事实上却只是要争取立足之点,如让他取得借力点,那燕飞将优势尽失。
燕飞一剑劈出。
任遥的御龙剑离他不到五尺的距离,燕飞却不是要挡格或反击,而是气贯剑锋,劲气离刃疾发,一根粗如儿臂的枝干应剑气断成两截,连着大蓬枝叶,往下堕去。
任遥惊喝一声,随断树往下急堕,什么绝招奇技全都派不上用场。最可恨是,燕飞断树的时间拿捏得精准无伦,恰好是他脚尖点在枝梢的刹那,令他无法借力变化。
燕飞双眼猛睁,长叱声中,两手握剑高举过头,弹离树梢,居高临下往下堕的任遥扑去,蝶恋花闪电劈向任遥戴着皇冕的头顶。
一个是蓄势以赴,一个是阵脚大乱,优劣之势不言可知。
论剑法论功力,燕飞的确逊于任遥,且不止一筹,可是燕飞运用智谋战略,加上日月丽天大法特异之处,终于首次争得上风。
任遥也是了得,临危不乱,御龙剑往上挑卸。
燕飞也不得不佩服,因为任遥若只是横剑往上格挡,他有信心,在任遥于仓卒间无法贯足全力下,硬生生把御龙劈断,破冠砍入他的头顶。
"呛!"
任遥怒哼一声,虽挑开燕飞必杀的一剑,也给劈得往下直堕,处于挨打的局面。
纵使在如此有利于燕飞的形势下,燕飞仍生出难以伤敌分毫的颓丧感觉,可知任遥何等高明厉害。不过此时他若要选择逃走,成功的机会将以倍数增加。可是他完全不做此想,冷喝一声,一个筋斗,剑爆青芒,头下脚上地往急堕的任遥笔直追去。
任遥亦在头顶上方剑化寒芒,全力还击。
两人一先一后往地上急堕,眼看两剑相交,而此时任遥双脚离地已不足一丈,异变突起。
一道剑光,从离地最近的树间射出,横空而来,直击任遥。
以任遥惊人的能耐,亦给吓得魂飞魄散,偷袭者的剑气,比上方杀至的燕飞更要凌厉,且招数奇奥精妙,拿捏的角度时间精准至无懈可击。
上面的燕飞见到一个全身裹在披风斗篷里,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灰衣人,从树处疾扑出来,猛攻下堕的任遥,哪还不知机,加速挥剑下击。
"当!"
任遥全身剧震,御龙剑往上绞击,当此两面受敌的情况下,仍能成功挡格来势巨盛,不留后着的敌手强攻。同时另一手往前疾劈,正中灰衣人的剑锋,借势往荒村方向飞退。
"哗!"任遥张口喷出鲜血,肯定已受重创,却仍能提气说话,声音自近而远,遥传回来道:"丹王亲临,本人只好暂且退避,异日再作回报。"
当任遥消没在荒村之内,燕飞和任遥所称的丹王已先后落到地面。
那人背对燕飞,凝望任遥消失的方向,平静地道﹕"任遥此人睚眦必报,你最好有多远逃多远。若待他事后省觉非我爹亲临,必然回头找你算账!"
那赫然是女子清甜优雅的声音,而只是声音,其悦耳动听处已足使任何人不论男女老幼,都生出亲切感和一窥其貌的渴望。
此女当然是"丹王"安世清真正的女儿,她做安世清一向的打扮,致令任遥生出误会,不用说她是为取回第三片玉佩而来,在远方见到逍遥教的烟花讯号,适逢其会遇上此事。
燕飞很想多谢她援手之恩,可是见她背着自己,颇有不屑一顾的高傲冷漠,兼之语气清冷,使他话到唇边偏是说不出口来。
女子终于缓缓别转娇躯,往他瞧来。
以燕飞一贯对人世间人情物事的淡然处之,亦不由看得心中剧震,完全被眼前那对秀美而深邃的动人眼睛把他的心神深深吸引住。
她的斗篷上盖至眉毛的位置,另一幅布从下罩上来,遮掩了眼睛下的脸部,只余一对明眸灼灼地打量他。此女身形极高,只比燕飞矮上少许,纵使在宽大的披风里,仍显得身段优美,风姿绰约,眼神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。
那女子对燕飞的注视似是视若无睹,眼神没有惊异又或嗔怒,语气保持平静冷淡,道﹕"你的剑法不错,但仍远非任遥对手,故勿要把我的劝告当作耳边风。我走哩!"
说罢腾身而起,从燕飞上方投往密林去,一闪不见。
燕飞生出屈辱的感觉,旋又哑然失笑,心忖人家既不屑与自己交往,怨得谁来,但总难压下不忿之心。正思忖间,忽然打个寒战,身体生出疲倦欲睡的软弱感觉。
燕飞暗吃一惊,知是内伤发作的先兆,再无暇去想安世清女儿的事,迅速掠入林内,觅地疗伤。
午后时分。
峡石城放下吊桥,一身白色儒服的谢玄策马驰出,后面跟着的是刘裕和十多名亲随,城门和下山驰道两旁石垒的守兵均致敬欢呼,士气昂扬,显示出丝毫不惧敌方雄厚兵力的气概,更自发地表示出对谢玄的忠心。
谢玄一脸从容,毫无遗漏地一一向手下含笑挥手,激励士气。
跟在他马后的刘裕也感热血沸腾,若谢玄此刻着他单骑杀往对岸,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依令而行。
刘裕今早睡至日上三竿,勉强爬起床来,内伤已不药而愈,梳洗后往见谢玄,立即随他出巡。
看着马背上谢玄挺拔雄伟的体形,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统军的法门。一身儒服,本该与目下两军对峙的环境决不协调,偏偏却使人更感到他风流名士的出身背景,更突显他非以力敌、而是智取的儒帅风范。但他背后那柄名震天下的九韶定音剑,却又清楚地提醒每一个人,他不但韬略过人,更是剑法盖世。
刘裕虽像大多数人般没有亲睹他的剑法,但谢玄自出道以来,从未遇过十合之将,却是众人皆知的事实。在战场上,他的九韶定音剑更是当者披靡,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。
谢玄不只是北府兵的主帅,更是北府兵的精神所在。包括刘裕在内,对他的信心已近盲目,没有人不深信,他可率全军踏上胜利之道。
谢玄忽然放缓马速,变得与刘裕并行,微笑道﹕"小裕昨晚睡得好吗?"
刘裕受宠若惊,有点不知所措地答道﹕"睡得像头猪那样甜。"
谢玄见他勒马,温和地道﹕"战场上不用拘束于上下之礼,即使同席共寝又如何?"
刘裕尴尬点头,忽然记起一事,道﹕"有一件事下属差点忘记为朱大将军转述,朱大将军着下属转告玄帅,他对安公为他做的事,非常感激。"在北府军中,"安公"是对谢安的尊称,以示对谢安的尊崇。
谢玄点头道﹕"他有说及是什么事吗?"
刘裕摇头道﹕"朱大将军没有道明,我则不敢问他。"
谢玄往他深深看了一眼,淡淡道﹕"当年他被擒投降,司马道子力主把他在建康的家属全体处死,全赖安叔大力维护,又派人把他家眷送往广陵,由我保护,然后力劝皇上,使皇上收回成命,现在终得到回报。小裕从这件事学到什么呢?"
刘裕动容道﹕"做人眼光要放远些儿。"
谢玄哑然失笑道﹕"我还以为你会说做人须守原则,认为对的便坚持不懈。"刘裕脸一红,赧然无语。
谢玄目光投往驰道尽处的岸滩和对河阵容鼎盛的敌营,一队巡兵正驰到西岸旁向他们注视,柔声道﹕"小裕不必为此惭愧,好心有好报并非时常会兑现的。重功利和成效也没有什么不对,只要为的是万民福祉,用点手段是无可厚非。告诉我,我要听你内心真正的想法,一个成功的统帅,最重要的条件是什么?"
他们此时驰出下山马道,沿河缓骑南行,他们的行藏全暴露于对岸敌人的目光下,那感觉既刺激又古怪。
对岸蹄声轰鸣,显是有人飞报苻融,告知他谢玄亲自巡河的事。
刘裕知道谢玄在指点他,心中一热,对这个昨夜谢玄曾问过他的问题冲口答道﹕"要像玄帅那样才成。"
谢玄仰天打个哈哈,忽地驱马加速,领着众人直驰往靠岸一处高丘,勒马凝注对岸。
刘裕和一众亲随高手追在他身后,纷纷勒马,扇形般散立在他后方。
谢玄招手唤刘裕策马移到他旁,淡淡道﹕"再说得清楚点!"
刘裕见谢玄这么看重自己,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让他看个明白,说道﹕"只有像玄帅般能使上下一心、同效死命,军队才能如臂使指,否则纵有盖世兵法,也无从施展,唉!"
谢玄目光缓缓扫视对岸敌营和寿阳的情况,讶道﹕"为何忽然叹息?"
刘裕老实答道﹕"玄帅对下属的眷注,令下属受之有愧,下属实不值得玄帅那么费神。"
谢玄没有直接答他,油然道﹕"安公的风流,我是学不来的,但有一方面,我却自问得他真传,那便是观人之术。刘牢之和何谦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,而他们亦没有令我失望。小裕你现在虽然职位低微、又欠战功,可是我谢玄决不会看错人。你有一种沉稳大度的气质,成功不骄傲,失败也不气馁。而这还不是我真正看得起你的主因,因若此顶多也只是另一个刘牢之和何谦,你想知道那主因是什么吗?"
寿阳方向驰出一队百多人的骑队,领头的是一批胡将,领先者身穿主帅服饰,不用问也是苻融,直向他们立马处的对岸奔来。谢玄仍是一脸从容,亦没有露出特别留心的神态。
刘裕连忙点头表示愿意洗耳恭听。谢玄道﹕"要成为成功的主帅,你须先要成为军中景仰的英雄人物,而你正有那样的条件与气质。刘将军向我推荐你前往边荒集,正因你是军内最出色的探子,不论胆识、智计、武功均高人一等。而在听过你完成任务的经历,我发觉你还有运气,终有一天,小裕会明白我这番说话。"此时苻融一众人等,已驰至对岸,只隔开三十多丈宽的淝水,对他们指点说话。
刘裕点头受教,却不知说什么话回答才好。谢玄目光投往河水,道﹕"若隔江对阵,小裕有什么取胜之法?"
刘裕对谢玄早佩服得五体投地,闻言汗颜道﹕"若洛涧西岸的敌军被击垮,下属有信心可凭江阻挡敌人一段日子,可是当敌人兵员源源南下,集结足够的兵力,我将陷于苦战挨打的劣势。"
谢玄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,淡淡道﹕"我到这里来,并不是要吃败仗,而是要打一场胜仗,且是漂漂亮亮的一场大胜仗。小裕你有这种想法,正代表对岸的苻融也会这般想。你给我去办一件事。"
刘裕聚精会神道﹕"请玄帅赐示!"
谢玄道﹕"你给我预备两万个可藏于身后的碎石包,此事必须秘密进行,决不可让敌人察觉。"刘裕全身剧震,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。
谢玄仰天笑道﹕"孺子可教也。"
蹄声从后方传来,回头瞧去,胡彬孤人单骑,一脸喜色地疾驰而至。
谢玄淡淡道﹕"好消息来哩!"
第廿八章 别无退路
燕飞从深沉的坐息中醒转过来,森林空寂的环境,透林木而入的午后冬阳,温柔地抚摸他饱受创伤的心灵。
任遥的魔功阴损至极,燕飞虽暂以日月丽天大法大幅舒缓经脉受到的损伤,但仍要依时行功疗治,始有完全复元的机会。若在这段期间再度受创,即使日月丽天大法也帮不上忙,后果不堪想象。
他心湖中首先浮现的是那对明媚深邃的美眸,他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眼睛,这么坚强和有个性的眼睛。而她显然对自己毫不在意。这种被忽视的感觉,令他感到被伤害,颇有点自知甘苦的味儿。
接着想起庞义,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呢?为何他会脱手掷出护身的砍菜刀?而那把刀现今仍紧贴自己腰背。
然后是刘裕,那已变成一个他不得不踩进去的陷阱。
任遥既看穿他是重于情义的人,当然猜到他会去警告刘裕。故任遥只要先一步去杀死刘裕,便可再布下罗网待他投进去,总胜过踏遍边荒去搜索自己的踪影。
惟一的复杂处,是安世清女儿的出现,当任遥如安女所言,终省觉那并不是安世清本人,又怕自己会破誓把玉图之秘尽告于她,那时他将会有什么行动?以任遥的为人心性,是必要杀他们两人而后快,刘裕方面则交给任青媞负责......想到这里,燕飞禁不住头痛起来。
就在此时,西南方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,若非仍在半禅定状态下,肯定听不出来。
燕飞不由大吃一惊,难道是任遥截上安女,想想又不大可能,因以安女的身手,现在最少该在数十里之外。又或与庞义有关,而不论哪一个原因,他均不能坐视。
燕飞跳将起来,往声音传来处全速掠去。
氐将梁成的五万精锐,入黑后开始借横牵两岸的长索以木筏渡淮,并于淮水之南、洛涧西岸连夜设置木寨。
当其人困马乏之际,刘牢之和何谦水陆两路并进,于天明前忽然掩至,先截断其河上交通,此时氐军尚有近万人未及渡淮。
船上的北府兵先发火箭烧其营垒,当疲乏不堪的氐兵乱成一团之际,刘牢之亲率五千精骑分四路突袭梁成已渡淮的大军,梁成的氐兵立即崩溃,人人争跃淮水逃生,战争变成一面倒的大屠杀,刘牢之斩梁成及王显、王咏等敌将十多人,氐兵死者超过一万五千,其他四散逃入边荒。
刘牢之收其军实,凯旋直趋峡石城。
捷报传至峡石城,举城将士欢腾激奋,对谢玄更是充满信心,人人宣誓效忠,士气攀升至巅峰。
此时苻坚的二万轻骑刚过汝阴,不过他的心情与日出起程时已有云泥之别。
追在他马后的朱序对谢玄信心倍增,更坚定背叛苻坚之心。
在正午时他们已从烽烟讯号收到梁成兵败的坏消息,可是到刚才遇上败兵,方知梁成竟是一败涂地﹔且有人目睹梁成被刘牢之亲手斩杀。
对苻坚来说,残酷的事实仿如晴天霹雳,对他的实力和信心造成严重的打击。要知梁成的五万骑兵,是氐骑里最精锐的部队,倘能与占领寿阳的苻融那二十五万步骑兵遥相呼应,他苻坚便立于不败之地。现在一切部署均被谢玄的奇兵打乱,变成寿阳与峡石敌我两军隔着淝水对峙之局,跟预估的形势完全不同。
而苻坚此刻再无退路,亦没有时间做重新的调动和部署。
现在留于边荒集或正陆续抵达边荒集的部队,以步兵为主,战斗力不强,且机动性极低,际此军情紧急之时,帮不上什么忙。尤可虑者是梁成的五万骑兵若能立足洛口,便可设河障于淮水阻止谢玄水师西上,保证粮道水运,现在此一如意算盘再打不响。
苻坚放缓马速,与乞伏国仁并骑驰出汝阴城,沉声问道﹕"国仁认为在如今的情况下,朕下一步该怎么走。"
乞伏国仁心中暗叹,自今天听到梁成兵败的消息,苻坚一直默然不语,到此刻方肯垂询于他,可见苻坚已因此事心乱如麻,拿不定主意。对苻坚他有一份忠诚,感激苻坚当年灭燕时不杀之恩,还让他和家族享尽荣华富贵,便分析道﹕"我们虽初战失利,仍是有失有得,现在天王该明白谢玄因何放弃寿阳,皆因自知无法应付腹背受敌的情况,所以把兵力集中,倾巢突袭梁将军在洛涧的先锋军。"
苻坚点头道﹕"我们得的就是寿阳。"
乞伏国仁续道﹕"我们的兵力仍占压倒性的优势,而敌人在洛涧的战事中也必有损伤,我们如今最稳健的做法,是全面加强寿阳和淝水西岸的防御力,待大军集结后渡水进击峡石,谢玄理该不敢以卵击石,渡淝进击我们。不过这也很难说,若我是谢玄,惟一生路是趁我们兵力尚未集结,阵脚未稳前,挥军拼死一战。如果此事发生,将是我们洗雪前败的良机。进攻退守,亦全掌握在天王手上。"
苻坚双目精芒闪闪,燃烧着对梁成全军覆没的深刻恨意,狠狠道﹕"若谢玄斗胆渡过淝水,朕会教他有去无回。"
乞伏国仁一对眼睛射出残忍的神色,沉声道﹕"现今形势分明,若能击垮谢玄的北府兵,建康城将是我们囊中之物,桓冲则远水难救近火,只要我们截断大江水运,又分兵驻守寿阳、峡石两城,桓冲只能坐以待毙,国仁以为须立即调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,当其兵至,谢玄的末日也将来临了。"
苻坚眼睛亮了起来,点头同意道﹕"好!一切照国仁的提议去办,在上将军抵达前,我们先作好渡河的准备,就让谢玄多得意一阵子。"
乞伏国仁心中再叹一口气,他们现在再无退路,若撤返北方,谢玄和桓冲必借水师之利,沿途突袭,截断粮道,那时南征部队士气锐气全失,将不战而溃。
他也想过请苻坚掉头返回边荒集坐镇,遥控大局,不过更知如此会对刚受挫折的南征军的士气严重打击,遂取消此意。
谢玄一着奇兵,击溃梁成的部队,已令苻坚对他生出惧意。形势发展下,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,就是与谢玄决战于淝水,南征大军已由主动沦为被动,以前怎想过会陷于此种情况呢?
燕飞穿出密林,来到穿林而去的一条驿道上,入目的情景,令他生出惨不忍睹的凄凉感觉。
从东南蜿蜒而至的林中道路,伏尸处处,有十多具之多,在林道北端弯角处,一辆骡车倾倒路旁,拖车的两头骡子亦不能免祸,倒在血泊中。
不论人骡,均是天灵盖被抓破而亡,出手者不用说也是太平天师道的妖人卢循,此正是他最爱的杀人手法。
可以想象当这队人驾着骡车,从南往北之际,卢循由南面追至,出手突袭,被袭者死命顽抗,且战且走,结果全队覆灭,人骡俱亡。
散布地上的死者一式道人打扮,道袍绣了太乙教太极标志,表面看来该是太乙教的人,但并没有荣智在内。太乙教与天师道为死敌,被卢循遇上,自不容情,但却连无辜的骡子亦不肯放过,实教燕飞愤怒莫名。
燕飞怕卢循仍在附近,当即提高警戒,虽明知自己内伤未愈,不宜动手,但仍恨不得卢循走出来,让他有机会拼死除恶。
来到骡车旁,忽然发觉道旁草丛内有个破烂的长形木箱,大小足可放下一个人。心中一动,想到这批太乙教徒是来接应荣智等三人,箱子是用来藏放依计划掳得的曼妙夫人,岂知好梦成空,被任遥设下陷阱,令荣智三人两死一伤,而荣智还命不久矣。
燕飞越过骡车,道路朝西北方弯去,隐有水声传来。
他此时想到的是荣智逃离宁家镇后,赶到某处与这队徒众会合,再取道眼前路线潜返北方。任遥说过荣智能跑到十里之外,已非常了不起。由此推知这队等待荣智的太乙教徒,与荣智会合的地点,不该离此地太远,否则这批人该仍在苦候荣智。不过因要躲避逍遥教的搜杀,故躲至此时,方才起行,却仍是劫数难逃。
燕飞继续前行,一边思索。
荣智刻下在哪里呢?究竟是生是死?
今次应是殃及池鱼,卢循只因追踪他燕飞等人,凑巧遇上这批太乙教徒,否则他们该可安然返回北方。
转出林路,豁然开朗,道路尽处是一条从西北流往东南的大河,路尽处还有个小渡头。这条大河该是濉水,往东南去汇入泗水,再南下便是南晋近海的重镇淮阴,沿泗水北上是彭城和南州。
燕飞目光巡视远近,河上不见舟楫,空寂无人。心忖照道理太乙教徒取此路线,自该有舟船接应。难道船只已给卢循来个顺手牵羊,扬帆而去?细想又觉得没有道理,卢循正急于找寻他们,怎会舍陆路而走水道?
想到这里,隐见北面不远处似有道分流往东的支流,忙朝那方向疾掠去了。
刘裕依谢玄指示,与工事兵的头子张不平研究出谢玄要求的碎石包,又以兵士演练,证明确实可行,遂发动所有工事兵于八公山一处密林中辟出空地,动工制造。
张不平本身是建康城内的著名巧匠,多才多艺,这几天才赶制起数万个穿军服的假兵,现在又为制石包而努力。
不知为何,刘裕忽然想起"安玉晴",奇怪地他对她不但没有丝毫怨恨,反觉得她的狠辣令她特别有女人的味道和诱惑力。
她究竟凭什么方法躲过乞伏国仁翻遍边荒集的搜捕,那决不是找间屋子躲起来可以办到,由此可知她必然另有法宝。此女行为诡异,不似"丹王"安世清的女儿。直到此刻,他终对安玉晴的身份生出怀疑。
这时孙无终来找他,此位老上司抵达不久,两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。
孙无终亲切地挽着他到一旁去,道﹕"小裕你今番能完成玄帅指派的任务,又先一步侦知梁成大军的动向,连立两大奇功,参军大人和我都很高兴。现在立即举行作战会议,玄帅更指名着你列席,参军大人和我均感到大有面子,你要好好地干下去。"
孙无终挽着他沿林路往峡石城走去,刘裕道﹕"全赖大人多年栽培提拔。"
孙无终微笑道﹕"若你不是良材美玉,怎么雕琢也是浪费时间,玄帅今趟把你连升两级,你定要好好掌握这个机会,将来必能在北府军内出人头地。"
刘裕忙点头应是。又想起安玉晴所谓的"丹毒",若真是"丹王"安世清炼出来的毒素,自己又怎能轻易排出体外?不禁更怀疑这美女的身份,又暗叫不妙。自己和燕飞把玉佩上的图形默写出来交给她,大半因她是安世清的女儿,如她是冒充,岂非大大不妙。
孙无终哪想得到他心内转动着这些无关的念头,续道﹕"待会儿在议事堂内,没有人问你,千万不要主动发言,明白吗?"
刘裕立即明白过来,他虽升为副将,成为孙无终的副手,事实上仍未有资格参加北府军最高层军事会议的地位。
在一般情况下,他的事只能由孙无终代为禀报,谢玄点名要他列席,是破格的做法,不由对谢玄更生感激。
孙无终特别提醒道﹕"你对何谦大将说话要特别小心,这次击溃梁成军的功劳,被参军大人领去大半,听说他为此曾在葛侃和刘轨两位大将前大发牢骚。你是参军大人的人,说不定他对你会不客气。"
刘裕呆了半晌,至此方知北府兵内亦有派系斗争,以前位低职微,孙无终根本不会向他说这方面的事。
现时他虽位至副将,可在北府兵里副将少说也有数十名,仍只属于中下级的军官,要升为将军,不但须立下大战功,还要得人提拔。想着不由向孙无终瞧去。这位一向以来他感觉高高在上的北府兵大将,虽不像以前那般遥不可及,但以职位论,双方仍隔着难逾的等级鸿沟。
即使将军也分很多等级,普通将军、大将和上将便是不同的级别,在权力和地位上大有分别。像刘牢之以大将身份兼任参军,更成谢玄麾下最有权力的人。
不过自己也很有运道,得谢玄和刘牢之两人看重,孙无终更视他为本系子弟,与胡彬又关系良好,倘能再立军功,正如孙无终所说的,将来必可出人头地。
孙无终年纪在三十五、六间,比刘裕高上少许,身形颀长,一派出色剑手的风范,气度优雅,五官端正。在北府诸将中,他是惟一出身南方望族的人。谢玄肯重用他,证明谢玄并不计较南北望族的对立。所以孙无终对谢玄忠心耿耿,一方面固因谢玄魅力过人,更因是心存感激。
他们是最后抵达议事堂的两个人,刘裕才发觉今次作战的将帅云集堂内,气氛严肃。
谢石和谢琰均在座,其他刘牢之、何谦、葛侃、高衡、刘轨、田济和胡彬诸将,全体出席会议。
谢玄亲自把刘裕介绍与不认识他的将领,果然何谦和属他派系的葛侃、刘轨态度冷淡,谢琰则是神情倨傲,一副世家大族不把寒门子弟放在眼内的神态,反是谢石没有什么架子,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。
最后依职级坐好。谢石以主帅身份坐于议事堂北端,谢琰和谢玄分别左右上座,其他将领依职级高低依次排列下来。
刘裕当然是敬陪末席,于孙无终之下,还要坐后少许。不过对刘裕来说,能坐下来已感光宗耀祖、心满意足。
谢石说了番鼓励的话,又特别点出刘牢之和何谦大破梁成军的功劳,然后向谢玄道﹕"现时情况如何?"
谢玄从容一笑,淡淡道﹕"苻坚终于中计南来,正亲率轻骑,赶赴寿阳,今晚可至。"
众将无不动容,不过大多不明白为何谢玄会说苻坚是中计,包括谢石和谢琰在内。
刘裕却心中剧震,晓得朱序终发生效用,而随着谢石等人来临,北府兵已尽集于此,与苻坚的主力大军正面对撼,此战的胜败,将成南北政权的胜败,直接决定天下的命运。
第廿九章 铜壶丹劫
燕飞沿着濉水往东的一道支流提气疾掠,忽然止步,在他脚旁草丛内,一截断剑正映射日落西山前的光芒。
长剑从中折断,在草丛内是连柄的一截,握手处有干涸了的血迹。
燕飞年纪虽轻,却是老江湖,推测出此断剑大有可能是荣智之物,剑则是昨晚与任遥交手时被硬生生震断,令到虎口破裂,使剑柄染上鲜血。因为若是对上卢循时发生此事,柄上的便该是未干透的新鲜血液。
附近并没打斗的遗痕,这么看该是荣智为躲避卢循,趁手下与卢循激战的当儿,逃到此处,可惜内伤终于发作,连断剑也拿不住,失手堕地。如此荣智应仍在不远处。
燕飞眼睛扫视远近,一切无有遗漏,荣智踏在岸上沿草坡的足印痕迹立即呈现眼下,直延往岸旁不远处的密林。数棵矮树茂密的干枝树叶横探出河面,掩盖近十多丈的河面,枝叶内隐隐传来木石随水流磨擦撞击的声响。
燕飞举步走下草坡,直抵河边,从枝叶间隙透视河边,一艘长若三丈的中型渔舟,以绳索紧系到岸边一棵树干上,非常隐蔽,若沿岸直行又不特别留神,肯定会错过。随着河水的波荡,船身不断撞上岸边的一块大石,发出刚才他听到的声音。
燕飞腾身落到船尾处,从敞开的舱门瞧进去,赫然见到荣智半坐半卧地挨坐舱壁一角,脸色苍白如死,双目紧闭,左手撑着船舱的地板,支撑身体,另一手紧握一样物件,放在腿上,似欲把手举起,偏已无力办到,胸口起伏,呼吸困难,显已到了垂死弥留的地步。
燕飞虽对这妖人全无好感,但见他命已垂危,生出恻隐之心,进入舱内。
荣智终是高手,此时仍能生出警觉,勉力睁开眼睛,现出惊骇神色,旋又发觉非是卢循和任遥,舒缓下来,辛苦地道﹕"你是谁?"
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去,细查他容色,知他生机已绝,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,若输入真气,只会加速他的死亡。叹一口气道﹕"我只是一个路经此地的荒人,道长有什么遗言?"
荣智摊开右手。"叮"的一声,一个可藏在掌心内的小铜瓶掉在舱板上,滚到燕飞脚边。
燕飞看上一眼,见瓶口以铜塞火漆密封,以火漆的色泽,铜瓶已被密封多年。心忖瓶内装的大有可能是疗伤圣药一类的东西,奇怪的是:荣智为何在死前才拿出来服用,而不是在逃离宁家镇之时,当下讶然往荣智瞧去,道﹕"道长是否想服用铜壶内的药物?"荣智无力地把头仰靠舱壁,艰难地呼吸着最后的几口气。
燕飞知他断气在即,再不犹豫,双手十指齐出,点在他胸口各大要穴,送入真气,但当真气消散的一刻,便是荣智殒命之时。
荣智的脸色立时红润起来,还勉力坐稳少许,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燕飞,声音嘶哑地道﹕"你是个好人,唉!"
燕飞心忖这或者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,道﹕"道长有什么遗愿,请立即交待。"
荣智颤声道﹕"千万不要拔开壶塞,立即把它丢进河内。"
燕飞为之愕然,然后想到荣智是怕给卢循去而复返,得到铜瓶内之物,也就释然,点头道﹕"好吧!"探手从地上拿起铜瓶,瓶身扁扁的,里面似有金属物滚动,入手的感觉也很奇怪。
燕飞看也不看,举手便要掷出舱外,让它永沉河底。荣智忽又喝止道﹕"不要!"
燕飞往他望去,后者虽呼吸辛苦,双目却射出难掩喜色。
燕飞才智过人,心中一动,已想通他欢喜的来由,不由生出鄙视之心。妖人毕竟是妖人,荣智并不是真心想自己把小铜瓶丢进河里,而是藉此测试自己是否见宝起意,现在既然发觉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,当然会利用自己去为他完成某事。
不过若他着自己把此物交予其教主江凌虚,燕飞决不肯照办,定把它丢进河水内了事。对于妖人之物,他根本毫无兴趣。
果然,荣智鼓其所余无几的生机,续道﹕"建康城平安里内阳春巷有一个叫独叟的人,他的屋子南临秦淮,你把壶子交给他,他必然重重谢你,记着不要拔开壶塞,我......"头一侧,终咽下最后一口气,双目睁而不闭。
燕飞为他抹下眼帘,颓然坐下。不知如何,他忽然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觉。生命是如此脆弱,昨晚荣智拦路截车时威风八面,现在却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。死亡是不能逆转和避免的,就像母亲的逝去。
他缓缓举手,摊开手掌。小铜壶现在眼前,铜质的壶身在夕照下闪闪生辉,不知是否因是荣智之物,总带点妖邪的感觉。
燕飞翻过壶子的另一边,两行蝇头小字赫然入目,写道﹕"丹劫 葛洪泣制"六字是被人以尖锥一类工具在壶身逐点凿成字形,若不是于近处细看,会因壶身的反光忽略过去。
燕飞心中剧震,差点甩手把壶子掉往地上。
葛洪可非一般等闲人物,而是横跨两晋的丹道大宗师,晋有名慑天下的《抱朴子》一书,被奉为丹学的经典。内篇二十卷,遍论"神仙方药、鬼怪变化、养生延年、禳邪却祸之术"﹔外篇五十卷,详论"人间得失,世事臧否",结合儒道之教。
若此壶真是与他有关,那壶内之物,定可以惊天地泣鬼神。可是因何有"丹劫"这个使人不寒而栗的名称,又要说"泣制"。
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,此瓶为何会落入荣智手上?他受创后为何不立即服用?直到再也撑不下去才有服食之意,不过也可能是不想服食,而是想把它拋进河里或别有用意。
自己应否拔开铜塞看个究竟?燕飞目光落到坐毙的荣智脸上,暗叹一口气,他虽有好奇心,但总不能在对方尸骨未寒时做出这种事,兼且"丹劫"两字确是怵目惊心。若真是宝贝,制它出来的葛洪早一口吞掉,不用密藏壶内。
小心地把小壶贴身藏好,正想把荣智好好安葬,岸边破风声传来。
燕飞此时再无争胜之心,又怕自己即使没有受伤,仍非卢循对手,何况此时身负内伤?更顾忌的是若铜壶落入卢循手上,不知会有什么可怕后果。想到这里,悄悄掠出船舱,滑入冰凉的河水里。
比对由谢石之下至乎刘裕,人人身着甲冑,谢玄的白衣儒巾尤显他出众不群的潇洒,大有谈笑用兵、败敌于顾盼间的气概。
刘裕比在座诸人对谢玄有更深刻的感受,别人只望在他的领导下,凭他的奇谋妙计打赢这场关乎到南晋存亡的大战,而他刘裕则是要从谢玄身上学晓成为统帅的秘诀。谢玄现身说教,刘裕受用无穷。谢玄着他参与此会,正是要向他示范如何使各人心悦诚服,依他定下的计划行事。
谢玄说的没有一句是废话,语语暗含机锋,牵着各人的鼻子走,配合他特出的形象和风度,谁能不心悦诚服。
谢玄微微一笑,从容道﹕"今仗我方取胜关键,在于能否速战速决。如若苻坚留守后方,我们虽有速战之心,却只有徒叹奈何。所以我在予朱序信中,请他怂恿苻坚南来主持此战,若能一举击破苻坚,胜负立告分明。"
除刘裕外,众人至此方明白谢玄因何对苻坚亲临战场不忧反喜,而谢石等更到此刻才弄清楚谢玄一意策反朱序的原因。要知苻坚乃统一北方之主,威望极高,其"浑一四海"的政策,令不少胡人慑服,当他一天未亲尝败绩,仍可镇压北方诸族,其南征大军决不会因一两场败仗而崩溃,顶多双方陷于对峙苦战之局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由于南北兵力悬殊,最后败的肯定是南晋而非氐秦。
可是若能一举击破由苻坚亲自指挥的大军,苻坚将威名尽丧,诸族必然四分五裂,氐秦帝国亦告完蛋。
所以谢玄此着,确是非常厉害。
众人纷纷称善,因谢玄的奇谋妙计而士气大振,谢石捋须笑道﹕"听说苻坚从未试过亲临前线指挥大规模的决战,今趟首次以身犯险,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以身犯险哩!"
众人轰然哄笑,本来紧张的气氛完全放松下来。
刘裕暗忖谢玄此着还可称是一石二鸟,因苻坚性格主观,事事一意孤行,反之其弟苻融却是精明厉害,久经战阵,现在苻融的指挥权落入苻坚手上,对己方有百利而无一害。
谢琰首次发言,道﹕"敌人渡淮的先锋军约三十万人,现今梁成的五万人伤亡过半,溃不成军,不足言勇。慕容垂的三万鲜卑骑兵已进驻郧城,所以寿阳的敌军当在二十万许之数,加上苻坚亲兵,人数当不过二十五万,不过仍是我们八万北府兵的三倍。攻城者,人数必须是守城者两倍以上,所以现在倘若我们稳守峡石,凭八公山之险大幅消耗敌人兵力,待其筋疲力尽,可一举破之,此为有胜无败之计。"
众人中有一半点头同意,包括谢石在内,只有刘牢之、何谦等知道谢玄心意,没有表态。一向主守的胡彬也没有表示认同,不是因他不同意谢琰的战略,而是像刘牢之般晓得谢玄有截然不同的策略。他今趟学乖了!
刘裕则心中冷笑,他最看不惯高门大族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嘴脸,而谢琰正是这种人。他说的话,正显示他死啃兵书不晓战场上因地制宜、随机应变之道。虽然不到他插嘴,可肯定谢玄会直斥其非。
当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到谢玄身上,这位堪称南朝兵法第一大家的人物哑然失笑,道﹕"那样慕容垂会非常失望哩!"
众人听得再次愕然,只有刘牢之和胡彬点头表示明白。
刘裕却不敢有任何表示,同时暗感惭愧。他心中希望谢玄训斥堂弟,只是求一时之快,于内部团结有损无益。而谢玄奇峰突出的一句话,立即把所有人的思考引往另一方向,即使谢琰的提议被推翻,谢琰也不会感到难过。
换过刘裕是谢玄,会直指谢琰想法天真,只考虑己方优势,而忽略敌方的应对策略。既然此战须速战速决,当然不可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,例如集结更强大的兵力,又或另派军队于下游渡淮诸如此类的举动。
谢玄扼要解释了与慕容垂微妙的关系后,淡淡道﹕"若我们按兵不动,等若输掉这场仗,慕容垂和姚苌两个苻坚麾下最重要的外族大将,在不敢公然背叛苻坚的形势下,将不能保持按兵不动的拖延策略,到他们挥军助攻,我们将痛失良机,白白错过惟一可赢此仗的机会。"
谢石倒抽一口凉气道﹕"敌人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,若正面对撼,我们哪有侥幸可言?"
谢玄微笑道﹕"三叔勿要忘记梁成那一仗是如何输的?战争的成败是由运用战略、计谋、士气决定的。"接着向胡彬道,"假兵的设置完成了吗?"
胡彬恭敬答道﹕"一切依玄帅吩咐办妥。"
谢玄双目顾盼生辉,好整以暇地道﹕"我要令苻坚生出草木皆兵的怯意,今晚大家好好休息。明天!就是明天!我要苻坚尝到他最惨痛的一场败仗,一场使他永远不能翻身的败仗。今晚我还要接待一位从寿阳来的贵宾。"
众人听得呆了一呆,包括刘裕在内,人人不明所以。
谢石讶然朝侄儿瞧去。谢玄霍地立起来,理所当然地道﹕"不是朱序还有谁呢?"
刘裕为之拍案叫绝,由会议开始至结束的一刻,谢玄全盘控制会议。他更感觉到开完这次会议,他就像给谢玄开了窍似的成长起来,他从没有一个时刻,比这刻更掌握到成为统帅的窍门。
太阳没入八公山后,天色渐黑,代之是峡石城暗弱的灯火。比之寿阳那边城头和营地的灯火通明,淝水对岸有如另一个人世。
苻坚脸色阴沉地立在寿阳城头,遥观对岸形势。陪伴他的是亲弟苻融和乞伏国仁、慕容永、吕光、沮渠蒙逊、秃发乌孤、朱序等一众将领。
八公山上人影憧憧,一副阵容鼎盛、严阵以待的气势。
苻坚沉声道﹕"我们对敌人的兵力是否估计错误呢?"
苻融答道﹕"那只表示谢玄心虚,怕我们渡河夜袭。照我们的情报,北府军能抽调来的兵力只有八万之众,且以步兵为主,骑兵肯定不会过万,若在平原作战,几个照面我们肯定可把他们击垮。"
苻坚容色稍缓,目光投往下方从北流来、横亘前方的淝水。
吕光知机地道﹕"微臣刚探测过河水,最深处浸及马腹,不利渡河,须待设立浮桥,始可大举进攻。"
乞伏国仁点头同意道﹕"此水分隔东西,对敌人同样不利,我们只须隔河固守,待大军集结,再分多路进攻,必可克服峡石。"
沮渠蒙逊狞笑道﹕"谅谢玄小子也不敢主动挑衅。"
苻融道﹕"我方虽失去梁成的部队,但于我们实力损失不大,现在敌人大军被我们牵制于此,形势反对我们有利。假设我们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代替梁成军,再从下游渡河,郧城则交由姚上将把守,调动完成之日,将是谢玄命丧之时。"
苻坚点头道﹕"就这么办。"
朱序道﹕"我们可以连夜在颖口下游处的淮水河段设置拦河木障,阻止南晋水师封锁河道或袭击粮船,以保粮资源源不绝从边荒集运来寿阳。同时修补寿阳城门,重掘护城河,如此我们更可立于不败之地。"
包括苻坚在内,众人无不点头称善。
朱序则心中暗笑,这是谢玄信中所授的疲兵之计,说出来反可令苻坚更深信自己是为他着想,道﹕"臣下还有一个提议,如若主上允准,我可渡江去游说谢玄,如此或可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峡石,司马曜也要立即完蛋。"
苻坚愕然道﹕"朱卿有信心说服谢玄吗?"
朱序道﹕"微臣最明白江左大族的心态,他们尽忠的对象是家族而非司马皇室。谢安和谢玄更清楚司马氏鸟尽弓藏的意向,只要主上许他们高官厚爵,家族风光如旧,又明知以区区数万北府兵抵挡我南伐大军,无异于螳臂挡车,微臣说不定可把他争取过来。即使他拒绝,微臣也无碍一试。"
苻融皱眉道﹕"如他不但拒绝,还把你扣留,我们岂非得不偿失?"
由于步兵以汉人为主,故归朱序指挥,而他亦是苻坚将领中最擅步战的人,步兵的将士中更不乏朱序以前的手下,随他一起归降。所以若失去朱序,对苻坚方面会造成严重的打击。
朱序答道﹕"这方面可以放心,若谢玄敢这么做,对他高门名士的清誉会造成严重打击。战争有战争的规矩,我们先礼后兵,谢玄不会不领这个情。"
苻坚下决定道﹕"就这么办吧!谢玄该清楚朕善待降将的声誉。"
朱序心中大喜,轰然应诺。
第卅章 弟继兄位
燕飞无声无息地贴着渔舟滑进水里,并没有潜游离开,反以双手运功吸着船身,只余头脸留在水面上。
此正是燕飞的高明处。若是卢循去而复返,一心搜索荣智,肯定不会放过河里的情况,在夕照的余晖下,兼之水浅,他绝避不过像卢循这类级数高手的耳目。
刚藏好身体,足尖点在船头甲板的声音传来。燕飞心忖怎会来得那么快,连忙滑进船底去。
果然那人先沿船边游走一匝,然后掠进舱内。
燕飞心赞卢循果是老江湖,虽见到荣智尸身,仍不急于入舱,先巡视周遭情况,然后入舱观看荣智。
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,功聚双耳,留心细听,同时运聚功力,以免错过任何突施偷袭的机会。
对方忽然又从舱内蹿出,掠往船尾。
燕飞心叫可惜,卢循竟就这么离开,使他失去奇兵突袭的良机。
"大师兄!"
燕飞为之愕然,上面那人竟非卢循,不过他的轻身功夫肯定不逊于卢循,只不知是何方超卓的高手?要知像卢循那类级数的高手,天下屈指可数。忽然平白钻出这样一个人来,当然教他惊异莫名。
风声响起,一人从岸上跃落船头,讶道﹕"怎会是道覆你呢?"
此时说话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卢循,而燕飞亦从他对先前一人的称呼,知道先前那人是谁。
天师道最著名的人物,当然首推"天师"孙恩,接着便是得他真传的两名弟子--"妖帅"卢循和"妖侯"徐道覆,而后者更是江东出名的美男子,不知多少美女落于他手上,被骗身骗心。
想不到天师道两大高手尽集于此,由此可推知江湖大变即临。
徐道覆答道﹕"还不是为那瞧不起天下男人、孤芳自赏的美人儿。我已和她有初步接触,满想必可如愿以偿,只可惜追入边荒后,忽然失去她的踪影,直寻到这里来,发现大师兄正出手收拾贼道,我遂找到这艘船上来。"
卢循笑道﹕"人说美人计无往而不利,我说道覆你的美男计才是永不会失手。咦!我们的荣智道兄怎会一命归西,是否你下的手?"
燕飞听到徐道覆一点不惭地夸言自己骗去人家姑娘的芳心,暗叫卑鄙。亦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把温柔好听的嗓子,以这副能把树上鸟儿哄下来的声音,配上虚假的高雅言行,尽说些甜言蜜语,确可害苦天下美女,也正因此,他对徐道覆更感深恶痛绝。
徐道覆道﹕"我到来时他已是这副样子,我把过他的经脉,天下间只有任遥的逍遥诀才能使他的心脉被阴寒真气凝固,致一发无救。"
燕飞心中大为凛然,此人确有一套本领,单从脉络情况已可推测出荣智的死因。
卢循道﹕"竟是任遥亲自下手,难怪荣智劫数难逃!逍遥诀邪毒阴损,可以长期潜伏受创者体内,伺机肆虐,如不彻底清除毒害,会在任何时刻发作。"
燕飞心叫糟糕,难怪自己总觉内伤未愈,原来任遥的真气如此可怕。
徐道覆道﹕"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荣智怎会遇上任遥?大师兄你又因何到这里来?天地佩到手了吗?"
卢循冷哼道﹕"不要说啦!天地佩得而复失,给妖女青媞和两个小子搞砸了,我现在正找那两个小子算账。"
接着把事情简单交待,又道﹕"其中一个小子是北府兵的人,冤有头债有主,看他们能飞到哪里去?"
燕飞听得心中苦笑,刘裕惹上这批穷凶极恶的人,自己想不去找他警告一声也不行了。
徐道覆狠狠道﹕"大师兄要赶快点,否则如让苻坚攻陷建康,树倒猢狲散,要找人将会多费一番工夫。"
当他说到苻坚攻陷建康,语气中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意,显示出对南晋政权存有极深恨意。燕飞一点不奇怪他这种态度,在往边荒集途上,他从刘裕处知晓了天师道的情况。
天师道的出现,并非偶然,而是孕生于江东本地世族和南来荒伧的不满情绪。
以孙恩为例,本为江东世族,备受南来大族的压迫,经过多次土断,已变成南方的低下寒门,对南来的政权和世族自是仇恨极深,时思反噬。
至于卢循和徐道覆,其家族本为北方望族,却因过江稍晚,没能在江左政权分上一杯羹,沦为寒门,不论其往者是否望族,一律被视为荒伧寒士。
两股不满江左政权的势力结合,加上道教异端,便成为同样备受压迫的三吴士庶信仰的天师道。
这股南方本土人士和南来失落士族的冤屈之气,酝酿已久,由于苻坚的南征,终到了爆发成大乱的一刻。
跟着是两人进入船舱的声音,且衣衫窸窣,该是两人在搜查荣智的尸身。
徐道覆道﹕"适才我探他脉搏,察觉他体内另有小注有别于任遥的外气,转瞬消逝,所以可能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,曾于荣智濒死边缘时为他续命。
燕飞立即感觉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,比河水更寒意刺骨,徐道覆的高明处,只从他这番话,应更在先前估计之上。徐道覆入舱的时间只是几下呼吸的工夫,却有如目睹般猜中这么多事,其智计武功,均不可小觑。
他要施展美男计去对付的可怜女子究竟是谁?徐道覆这般费心费力,只为得一女子的芳心?
心中不由浮现起那对神秘美丽的大眼睛。
卢循叹道﹕"可能性太多哩!现在边荒高手云集,连任遥也来了,我们行事必须小心。"
徐道覆道﹕"既然我们两师兄弟凑巧碰上,不如共进共退,一起行动。如能找到任遥,凭我们联手之力,说不定可去此大患。"
卢循拒绝道﹕"勿要节外生枝,任遥纵横天下,从无敌手,且狡猾如狐,心狠手辣,否则也不能弒师登位。对付他,恐怕须天师亲自出手才行。师弟你所负任务关系重大,不容有失,弄清楚丹劫所在,方是头等要事。"
燕飞听得瞠目结舌,丹劫指的岂非他怀内的小铜壶吗?看卢循对此物的重视,此物定非寻常之物,因何会落在荣智手上?照道理荣智该把此物献给江凌虚,不应在死前托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。
种种疑问,涌上心头。
徐道覆道﹕"师兄教训得好,我去啦!"
燕飞缓缓沉进河底,此时天已全黑,再不虞被这两大凶人发觉他潜过对岸。从没有一刻,他的心情比此时更沉重不安。
谢安独坐忘官轩一角,只有一盏孤灯陪伴,心中思潮起伏。
自桓冲因旧患复发、忽然猝逝的噩耗传到建康,他一直坐在那里,且拒绝进晚膳。
现在桓冲在荆州的军政大权,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,只差司马王室的正式承认。
桓冲死讯,现时只在王公大臣间传播,可是纸终包不住火,若没有妥善的应对措施,将惹起南晋臣民的大恐慌。
司马曜两次派人催他入宫见驾,都给他拖延,不过这并不是办法,因为事情已到拖无可拖的地步。
一直以来,桓冲与他是南朝两大支柱,有桓冲坐镇荆州,荆襄便稳如泰山,使扬州没有西面之忧。
桓玄不论武功兵法,均不在乃兄之下,南方只有另一"玄"谢玄可以相媲美,本是继承兄位的最佳人选。可是桓玄赋性骄横,素具野心,由他登上大司马之位,决非大晋之福,只会成为心腹大患。
宋悲风进入忘官轩,直趋谢安身旁,蹲跪禀上道﹕"江海流求见安爷。"
谢安淡淡道﹕"还有谁陪他来?"
宋悲风答道﹕"只是孤身一人,没有带半个随从。"
谢安道﹕"请他进来。"
宋悲风领命去了,临行前欲言又止。谢安当然晓得他想催自己入宫见司马曜,因为司马道子、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宫商议,只欠他谢安一人。
江海流来到谢安身前,侧坐一旁,宋悲风退出轩外,谢安才沉声道﹕"海流怎样看此事?"
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闻言也不由雄躯微震,垂下头去,沉吟好半晌后,苦笑道﹕"理该没有疑点,大司马的身体近年因旧患毒伤,不时复发,现在苻坚大军南下的当儿,精神身体均备受压力,吃不消一病不起,唉!"
谢安平静地道﹕"海流是何时晓得此事?"
江海流略一犹豫,终于坦白答道﹕"海流在今早便收到消息,不过在未弄清楚荆州的情况前,不敢来见安公。"
谢安心中暗叹,江海流与桓玄一向关系密切,尤过于与桓冲的关系。他还是于黄昏时才知悉此事,但江海流却早了几个时辰得到桓玄报讯,因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响,助他顺利继承桓冲的权位。
现在司马曜同意与否,全看他谢安一句话。司马王室当然不愿让桓玄集荆州军政财大权于一身,还希望借机削减桓氏的权力,不过必须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谢安点头同意才成。
谢安说"是"或"否"只是一句话,但任何一方面的后果均是影响重大。让桓玄登上大司马之位,短时期内大家相安无事,不同意的话荆扬立告决裂,内战随时爆发。际此与苻坚决战在即之时,犹如火上浇油,决非南朝臣民之福。谢安心中的矛盾,可以想见。
淡淡道﹕"消息是否来自桓玄?"
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开门见山的无忌直问,可惜别无选择,颓然点头道﹕"正是如此!"
谢安微笑道﹕"海流弄清楚情况了吗?"
江海流暗叹一口气,前俯少许,压低声音道﹕"海流手上同时得到一份由荆州武将大族们联署的奏章,恳请皇上钦准南郡公继承大司马的重任,以安定荆州军民之心,令他们团结一致,以应付苻坚。唉!海流已在奏章内加上签押认同,准备报上安公你后,立即奏上皇上。"
谢安笑意扩展,一瞬不瞬地盯着江海流。
江海流苦笑道﹕"安公可否准海流说几句私话?"
谢安从容道﹕"这正是我想听的。"
江海流再凑近少许,声音压至谢安仅可耳闻,道﹕"玄帅出师告捷,大破梁成军,又把苻坚先锋大军力压于淝水之西,胜利可期。不过安公有否想过此战若以我方大捷结束,以后形势的发展,对玄帅和安公你会否非常不利?"
谢安皱眉道﹕"这番话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说的?"
江海流坐直身体,缓缓摇头道﹕"这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,若有一字虚言,教海流不得好死。安公肯在此关键时刻支持南郡公,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。海流当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对你老人家感恩图报,那就当是为玄帅和我大晋的臣民着想,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荆州,司马氏将不得不重用玄帅,以收制衡之效。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担保,决不偏向任何一方,以此报答先司马对海流的恩情。这确是海流的肺腑之言。"
谢安心中再叹一口气,江海流确是目光如炬,形势把握得很准,现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让他与南朝分裂之间做出一个选择。
桓玄最顾忌的人是他谢安和谢玄,余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内。进一步说,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谢玄,只要其中一人在,给江海流一个天做胆,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乱。没有江海流之助,桓玄也将无法控制长江上游。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话,肯定非是虚言。
可是他若支持桓玄,而不设法拖延又或趁机削弱桓家的权势,肯定会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他谢家疑忌加深。
在这样的情况下,他是进退两难。
谢安平静地道﹕"海流该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!"
江海流叹道﹕"清楚又如何呢?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于形势,此战若胜,南方尚有何人敢与玄帅争锋?但若战事持续,则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荆州的兵力。眼前最重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分裂,不论是胜是负,荆扬的合作是必须的。这是海流愚见,请安公定夺。"
谢安点头道﹕"海流立将奏章送入皇宫,请皇上过目,我随后便来。"
江海流大喜道﹕"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。"
谢安微笑道﹕"这不是你的心愿吗?"
江海流老脸微红、嗫嚅道﹕"海流只希望我大晋一不亡于苻坚手上,二不坐失乘胜北伐的良机,两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。"
谢安不置可否,道﹕"去吧!"江海流起立施礼,匆匆去了。
谢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,现在桓玄能否弟继兄业,全系于自己的意向。江海流虽是替桓玄做说客,可是他的说辞却非胡言,其弦外之音,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权,并不急在一时。
事实上,只要有谢玄在一天,桓玄也将被压制得无法动弹,在这样的情势下,司马皇朝将不得不倚仗谢玄,他谢家便稳如泰山。
如若桓玄将来有什么行差踏错,谢玄亦有足够能力收拾他。
但若现在于桓玄没有大错的时刻对付他,何能教荆州军民心服。
权衡利害下,谢安终做出艰难的决定,决意向桓玄放个顺水人情,让他坐上大司马之位。
第卅一章 大战前夕
谢玄送走朱序,立即召来刘裕。
刘裕踏入帅府内堂,见只有谢玄一人独坐沉思,禁不住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。朱序与谢玄的一番话,必涉及苻坚一方最珍贵的线报,谢玄理该与谢石、谢琰商议,纵使找人计议,也应是刘牢之或何谦,而不是自己这芝麻绿豆的小小副将。
谢玄目光往刘裕投来,见他诚惶诚恐地在身前施礼,微笑道﹕"小裕坐下!"
刘裕赧然道﹕"末将还是站着自在一点。"
谢玄哑然失笑道﹕"我说坐下便是坐下,放轻松点,脑筋才会灵活。"
刘裕侧坐一旁,心忖朱序刚才当是坐在同一位子上。
谢玄沉吟片晌,淡淡道﹕"我吩咐你的事,进行得如何呢?"
刘裕立即眉飞色舞,兴奋道﹕"现在大约已弄好万多个碎石包手,每个重三十到四十斤,可缚在背上,隔河看过来绝难察觉。我又使人布阵多番演练,只要一手持轻藤盾,以挡敌人箭矢,另一手往后一拉绳结,碎石袋便会顺背滑落河床,包保神不知鬼不觉。"
谢玄皱眉道﹕"负着重达三、四十斤的石包,行动怎也会受到影响,苻坚方面不乏高人,在光天化日下,可从我们移动的姿态看出端倪。"
刘裕一呆道﹕"玄帅是否想来个夜袭?"
谢玄欣然道﹕"孺子可教也!朱序返寿阳见苻坚,将大说我目中无人、因胜生骄,不把他苻坚放在眼内。我谢玄既是这种人,今晚当然不会毫无动静,怎都要有嚣张挑衅的行动。告诉我,你需要多少人?"
刘裕雄心奋发,旋又把心中的热情硬压下去,嗫嚅道﹕"此事关系重大,应该由刘参军或何谦大将军主持,嘿!我......"
谢玄微笑道﹕"正因事关重大,故我们决不可让对方察觉事关重大,由你领军最为妥当,让敌人以为只是一般的骚扰行动。"
刘裕雄心再起,知道谢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机会,自接下谢玄这一任务,他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,故自问由他指挥,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。遂再不犹豫,道﹕"我只需三千步军,分三路渡河,每组一千人,偷袭五次,当可把河床填高数尺,让我方骑军可以迅速渡河。我方的人会曲膝弯腰,调校露出水面的高度,在黑夜里更不虞被对方察觉。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在碎石包上洒上一层泥沙和枯枝枯叶,若从岸看进河水去,应不会发觉异常处。"
谢玄道﹕"你想得很周详,不负我所托,你完成任务后,手下的人可返城内休息,不用参与明天大战,我会另派一军沿岸布阵,防止对方渡河,致发觉有异。"
刘裕忙道﹕"请准下属明天追随玄帅骥尾。"
谢玄哈哈笑道﹕"怎会漏你一份,去吧!"
刘裕满心欢喜地离开,心忖所谓谈笑用兵,便该是谢玄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,更明白早前谢玄嘱众人今晚好好休息,皆因有自己这只过河卒子去负担今晚辛苦的行动。
"砰!"苻坚一掌拍在几上,勃然大怒道﹕"谢玄小儿,竟敢不把我苻坚放在眼内,是否活得不耐烦哩?"
垂手恭立在他身前的朱序一脸愤怨地道﹕"他变了很多,深受南方世家大族的腐败习气沾染侵蚀,初战小胜,就变得自傲自大,目中无人,还说......唉!"
苻坚与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换个眼色,压下怒火,沉声道﹕"朱卿家须给朕一字不漏地转述。"
朱序道﹕"谢玄口出狂言,说决不会让天王活着返回北方,只要他截断边荒集和寿阳间我军的补给线,我们不出三天便要粮草不继,还劝微臣向他归降,给微臣严词拒绝。"
苻融冷静地道﹕"这并不算狂言,我们必得再作布置,否则说不定他的话可变为事实。"
朱序暗忖苻融确比乃兄对现时的情况了解,原本的计划是一方面围困寿阳,另一方面以梁成一军封锁河道,进逼峡石。现在寿阳不战而得,却是一座空城,反要投入庞大军力,而更糟的是梁成一军被歼,东面屏障全失,敌方可以水师船迅速运载兵员,截击水陆两路的粮草输送,断去边荒集与寿阳间的命脉。二十多万人耗粮极多,现时在寿阳储备的粮草只够数天之用,所以谢玄的虚言恐吓收到效用。
苻坚的容色变得更是难看。
朱序道﹕"这只是他部分说话,他说明天将会挥军渡河,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。"
苻坚不怒反笑道﹕"兔崽子!真有胆量!"
苻融皱眉道﹕"谢玄是这么躁急的人吗?其中定然有诈。"
朱序道﹕"照微臣看,谢玄用的或许是声东击西之计,不过若给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据点,确可截断我军和边荒集的联系,又可阻止我军再从淮水下游渡淮。"
苻融点头道﹕"朱将军之言大有道理,不过论实力我们倍胜于他,哪到他爱怎样便怎样?"
朱序道﹕"若谢玄明天胆敢渡河进击,我们应如何应付?"
苻坚狠狠道﹕"那我就要教他尸沉河底,没有人能活着回峡石去。"
苻融心知苻坚已对谢玄大为恨怒,不过仍不敢劝苻坚龟缩不出,否则以二十多万纵横北方的南征大军,竟对不足十万的北府兵不敢正面还击,不但是天下笑柄,且会大大影响初战失利的氐秦大军。
朱序还想说话,蓦地一阵阵急如骤雨的战鼓声从东岸传来。
苻坚大怒起立,喝道﹕"果真欺我无人耶,谢玄小儿!我苻坚会教你悔恨说过的每一句话。"
苻融慌忙起立道﹕"天王勿要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气,我看只是虚张声势的扰乱行动,由我去应付便行。"
朱序垂下头去,不让两人察觉他眼内闪动的喜色。
燕飞跌坐林内,急促地喘几口气,混体阴寒,偏又说不出究竟是哪处不舒服,弄不清楚祸根所在的难受感觉。
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卢循两人对话,心中暗叫不好。自己为赶往峡石好警告刘裕,全力飞驰,任遥侵体未消的邪毒阴气大有可能因此扩散至全身经脉,那就更难驱除,令自己有目下的可怕感觉。
夜空上漫天星斗,壮丽迷人。
燕飞默运日月丽天大法,体内日月盈亏,好半晌后阴寒之感逐渐减退,似乎复元过来,但燕飞却心知肚明只是强把内伤压下去,距离真正康复,仍是遥遥无期。
他为人洒脱,并不把伤势放在心内,暗忖若命该如此,也只好认命。
际此万籁无声的深夜时刻,他的心灵一片平和。自流浪以来,他一直享受孤寂的生活。只有当一个人之时,他才清楚体会到本身的存在,感觉到自身与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测的关系,可以从一个广阔至无限的角度去体会奇异的生命。
当大多数人沉迷于人世间的爱恨悲喜、权力名利之争,他却感到超然于一切之外的动人感觉。
在刺杀慕容文后,他带着一段使他魂断神伤、因男女爱恋而生的悲哀回忆逃离长安,生命也由灿烂趋于平淡,直至苻坚南来,才把一切改变过来。
她现在快乐吗?在她芳心深处,是否仍有自己?
以往每当思念她时,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,可是在这一刻,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,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,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。
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?一切已是不能挽回、铁铮铮般的事实。
燕飞很想就那么坐在那里,永远不站起来,永远不用离开,与天地万物浑成一体。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,再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。
暗叹一口气,缓缓站起来,继续往南的行程。
谢玄卓立峡石城墙头,凝视对岸敌阵情况。渡河夜袭的行动正方兴未艾,敌方出动近万步兵,以箭矢拦击己方部队于河上。
早于弃守寿阳前,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、箭楼、石垒等防御工事,而敌方初得寿阳,阵脚未稳,谢玄又于东岸设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,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,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份儿,苻坚方只能被动地还击。
当然,在苻秦兵站稳阵脚后,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,不过决不是今夜,也不会是明天。
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,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。
刘裕此子前途确无限量,只看他指挥夜袭,虽明知虚张声势,却是一丝不苟地做足工夫,进攻退守,均深合法度。
前三排均是藤盾手,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,强闯过河心,一排一排的劲箭从藤盾手后射上高空,往敌阵投去,虽互有伤亡,仍是敌人损伤较重。
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,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,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,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,一切井然有序。
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,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。
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。
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,得悉桓冲的死讯,再睡不着,遂到城墙上来观战。
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,吹得他衣袂飞扬,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。
桓冲是他在谢安外最尊敬的人,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,南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。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,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,对南晋来说,是个没法弥补的损失。
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。
桓冲之弟桓玄,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,此子不但刀法盖世,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,其用兵之高明,尤在桓冲之上。
四年前,当朱序兵败投降,襄阳失守,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,发动反击,以十万荆州军,兵分多路。桓玄攻襄阳﹔刘波攻沔北诸城﹔杨亮攻蜀﹔郭铨攻武当。荆州军连拔多城,震动北方,全赖慕容垂、姚苌等拼死力保住襄阳。
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,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,苻坚将无法牵制骁勇善战、又有桓氏兄弟此等超卓将才指挥的荆州军。
在是役里,桓玄充分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,成为新一代将领中惟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。
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,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,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,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,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,荆扬早出乱子。
现在桓冲已去,大树既倒,一切再难回复旧观。荆扬是分是合,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,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。
荆扬的失调,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"天师"孙恩可乘之机,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,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。
纵使此战获胜,击退苻坚,未来仍是内忧外患,不容乐观。
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。
此战成败,将决定明天的大战。假若苻坚按兵不动,借寿阳死守不出,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,也输掉南晋的江山。
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决不肯龟缩不出,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。更重要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。
他苻坚率大军南来,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,且初战失利,大损威风,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,威名何在?
苻坚是不得不应战,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。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,他便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。
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,来到他旁,欣然道﹕"刘裕此子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。"
谢玄没有直接答他,笑语道﹕"牢之睡不着吗?"
刘牢之苦笑道﹕"怎也没法阖上眼。"
在北府军内,谢玄是他惟一可以倾诉心事,畅所欲言的人,他对谢玄绝对信任,绝对崇敬。
谢玄忽然岔开话题,道﹕"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,你道是什么呢?"
刘牢之微一错愕,苦思片刻,摇头道﹕"恕牢之愚鲁。"
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,缓缓道﹕"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,放为庶民。"
三国以来,战事连绵,兵家军户为统治者流血牺牲,负担种种劳役,家属也不例外。且一旦被编入军籍,要还为平民,将难比登天。低层的兵员,更是"为兵者生则困苦,无有温饱,死则委弃骸骨不返"。其有甚者,是上级军将谋财害命,"吏兵富者,或杀取其财物",又或"收其实,给其虚粟,穷其力,薄其衣,用其工,节其食,绵冬历夏,加之疾苦,死于沟渎常十七八焉",故"兵士役苦,心不忘乱"。
像朱序这等名门大将,当然不怕被剥削,惧的是朝廷刻薄寡恩,鸟尽弓藏,所以刘牢之得闻朱序的要求,也不由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。
朱序今次立下大功,遂趁机要求免除军籍,不失明智之举。
谢玄沉声道﹕"牢之推许小裕,我深有同感,此子是个天生的军人,只有在军中才能如鱼得水,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,不像我如有选择,必回到乌衣巷去过诗酒风流的生活。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之间,我不宜直接提携刘裕,一切交由你去办,将来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,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军内或朝廷的排斥妒忌。"
刘牢之明白过来,点头答应。
谢玄目光投往对岸,淡淡道﹕"明天是我们惟一击败苻坚的机会,所以必须一往无前,置生死于度外。"
刘牢之肯定地点头道﹕"现在敌人阵脚未稳,粮草不足,兼初战失利,士气低落,又劳师远征,离乡别井,旅途奔波,马困人累,战斗力被大幅削减,沉至谷底,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载难逢之机,今后将形势迥异。"
谢玄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,道﹕"任苻坚怎么翻筋斗,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,明天将是他氐秦末日的来临,我们要做好他兵败后一切的应变后着,千万不要错失良机。"
淝水的喊杀声仍是此起彼伏,战鼓轰鸣,敲响着大决战的前奏。
第卅二章 淝水之战
"咚!咚!咚!"
战鼓声一下一下地敲响,缓慢而有力。于天明前早已整装待发,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,开出峡石城,驰下八公山,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,临滩布阵。
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,八千人为轻骑兵,其余为步兵,列成长方阵,横布岸原。突骑八千分为三组,两组各二千骑,翼军左右,四千主力精骑居中,其他步军则分为两组,夹在骑兵之间,每组约三万人,分前、中、后三阵,前阵以盾箭手为主,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,配以长兵器,可远拒近攻。不论骑士刀手,一式轻甲上阵,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。
十二枝大旗,沿岸插置,随风飘扬,威风凛凛,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"北府"之名的红白色大旗,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"快捷方式"。
对岸胡角声此起彼伏,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,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,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。
苻坚也是倾巢而出,骑军十八万,步兵六万,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,声势浩大,军容鼎盛,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,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,两翼各配以五千轻骑助战,盾牌林列,加上强弩劲箭、巨钩长击,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。
由于人数众多,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,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,每组约万骑,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,圆拱向着对岸,把防御线缩小,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,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。
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,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。
刘裕随谢玄、谢石、谢琰驰下山城之际,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,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。
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,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。活到今天,他还是首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会战,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,不是因他不怕死,而是根本没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。
在北府兵将士里,除谢玄外,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不易,而是谢玄费尽心力,巧施奇谋,一手营造出来。
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,一身白色儒士服、不穿戴任何甲冑的雄伟背影,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,情怀激烈。
环顾南方,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,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,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,肯效死命。
刘裕相信目下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,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,就是谢玄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。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,即使苻坚倾力而来,也没法击败谢玄。
打从开始,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,前后千里,旌旗相望,把战线拉得太长,且心存轻敌,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,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,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兵力与北府兵争锋。
在这一刹那,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,能否做到是另一事,至少晓得其中法门。
对岸一簇旌旗,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,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,正往前线推进,好看清东岸的局势。
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缘,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呐喊和喝彩声,人人高呼谢玄帅之名,士气立即攀上巅峰。对他们来说,谢玄已不止是领袖,更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。
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悠然神态,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,忽然又握拳击天,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,均惹来更激烈的呐喊,人人如醉如痴,浑忘战场上的凶险。
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,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。刘裕不由更佩服谢安,他不避嫌疑地起用亲族,正是要予谢玄放手而为、全权指挥的自由。换过谢石或谢琰的任何人,谢玄都不无顾忌,至乎碍手碍脚,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至尽。
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,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、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,帅旗高举下,往淝水推进。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,刘裕虽晓得他们喝彩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,也感与有荣焉,全身热血沸腾。
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,今仗绝对是保家安国、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,目标正大,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。
反观对岸,虽兵力远胜,却是师劳力竭,特别是氐族外其他各族的战士,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?为什么而战?
宽达三十丈的淝水,在刚升起的太阳下闪闪生辉,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地隔开,河水默默流动,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。
忽然一阵急骤的鼓声轰天响起,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,遥观敌阵。
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、乞伏国仁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,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,朝对岸瞧去,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,似看不到其他任何人般,双目杀机大盛,沉声道﹕"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?"
苻融点头道﹕"正是谢玄。"
长风刮过大地,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。
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,把梁成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,冷笑道﹕"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,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扮做风流名士、乳臭未除的小子,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,竟敢大言不惭,我要教他来个尸葬淝水。"
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,北府兵士气如虹,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,不过时地均不适宜,只好婉转地道﹕"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,我们只须以静制动,此仗必胜无疑。"
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,纷纷同意,敌固不能攻我,我更不宜攻敌。
吕光想起河水深浅,狞笑道﹕"若谢玄挥军渡河,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,再吃着他尾巴攻往对岸,杀他一个片甲不留。"
乞伏国仁皱眉道﹕"谢玄若愚蠢至此,没有人可助他度过此劫。"
众将齐声哄笑。
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,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﹕"苻坚中计哩!还以为有便宜可捡,放弃主攻,待我军渡河之际才发动反攻,可笑至极。"
谢石皱眉道﹕"苻坚若真按兵不动,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,仍难破其坚固阵势,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,兵败如山倒,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。"
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,好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,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。
谢玄从容不迫地答道﹕"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?是否心切求胜?"
忽然大喝道﹕"击鼓三通!"
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,立即鼓声雷动,三通鼓响后,倏地静下来。
两岸鸦雀无声,惟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。
刘裕心中一动,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、一意孤行、不甘受辱,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,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,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。
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,谢玄大喝道﹕"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!"
配合刚敛歇的鼓响,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,更是霸气十足。
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,却不怒反笑,道﹕"南方小儿,大言不惭,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,今天就不会与你对阵于此,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,我不但可饶你一命,还可赏你一官半职,否则后悔莫及。"
北府军方立时自发地爆出一阵哄笑,嘲弄苻坚在另一支先锋军惨吃败仗下,仍敢说出这番话来,苻坚才是大言不惭的人。
谢玄摇头失笑,喝道﹕"休说废话,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,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?"
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,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,右一句苻坚,毫不尊重他,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,是可忍孰不可忍,怒笑道﹕"谁在说废话,够胆便放马过来,我要你填尸淝水。"
谢玄好整以暇道﹕"苻坚你现在置阵逼水,只在做持久之计,而非是要对阵交锋。若有心决一死战,何不全军后退百步,让我们渡河较量,以决胜负。若乏此胆量,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,弄儿为乐算哩!"
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,二度发出哄笑。
笑声传入苻坚耳内,变成嘲辱,苻坚环顾左右,人人脸泛怒容。
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﹕"若小退师,令将士周旋,仆与公缓辔而观之,不亦乐乎!"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,语调客气,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,不知为何,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,反分外刺耳。
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,沉声道﹕"此子是否不知死活?"
乞伏国仁讶道﹕"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。"
苻融也道﹕"其中可能有诈,请天王三思。"
祖渠蒙逊冷哼道﹕"有淝水阻隔,他要全军涉水过来,至少需半个时辰,那时不用我们动手,湿透兼加上西北寒风,不劳我们侍候,早把他们冷个半死。"
秃发乌孤也发言道﹕"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,谢玄仍按兵不动,然后嘲笑把我们愚弄了?"
吕光狠狠道﹕"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,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希望渡河作战,因欺我们长途行军,元气未复,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,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。"
苻坚深吸一口气,暗下决心,道﹕"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什么花样来呢?现在两军对垒,清楚分明,当他渡河大半之时,我们举军全力击之,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,待敌溃退,再以铁骑衔尾追杀,此战可获全胜。"
乞伏国仁道﹕"吕光大将所言成理,只要我们避不交锋,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,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。"
苻融也道﹕"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,大军实宜进不宜退。"
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,断言道﹕"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,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,且若他退守峡石,攻之不易,若依朕之计,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,南晋的江山,将是朕囊中之物。"
说罢大喝过去道﹕"南方小儿听着,我们便后退百步,尔等须立即过河,决一死战,勿要出尔反尔。"
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。
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,向左右叹道﹕"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。"
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,通知各领军将员,头皮兴奋得发麻,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。
成也淝水,败也淝水。
谢玄肯孤注一掷,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,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﹔苻坚所以肯"小退师",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,回师痛击。
像苻坚方多达二十万之众的军队,等若一头臃肿不堪、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,不要说后退百步,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,一动无有不动,其乱势可想而知。
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,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,进攻亦可井然有序,可是若掉头往后走,不但协调困难,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拉松破坏。
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想,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,才渡河决战。
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,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,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。
谢玄凝望敌阵,胡号高鸣,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,由于敌方人多,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,越过寿春城北。因距离太远,听不清他和苻坚的对话,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,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,心生疑惑。
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,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,来回飞驰,大声吩咐前线由朱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,直至他发下命令,始可后撤。
朱序则神情肃穆,默然不语,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。
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,保持心境的平静,微笑道﹕"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,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。"
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,动势蔓延至中军,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,已烟消云散。
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,急喘两口气道﹕"何时进攻?"
谢玄油然道﹕"当苻坚主旗移动,就是我们挥军渡河,克敌制胜的一刻。"
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边飞驰回来,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,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,正虎视眈眈地目注己方,担心道﹕"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,我们恐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,纵使成功渡河,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。"
谢玄淡淡道﹕"敌方在重整阵势前,军心已乱,兼我方马快,百步之地瞬即到达,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,一冲可破,败势一成,对方将回天乏术。苻融虽想得周到,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,方撤退前线步兵,可惜却没调走朱序,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。"
谢石道﹕"苻坚动哩!"
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,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,掉头后撤。
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,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,由于战马不宜以马股往后退走,必须掉转马头,所以变成漫原的马股,不断去远,蔚为奇观。如此景象,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,从未之有。
三万盾箭手与苻融、朱序仍留守前线,摆明到一切妥当,方肯后撤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。
谢玄大喝道﹕"击鼓!"
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,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,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,节奏如一,擂鼓声立时震天响起,传遍战场每一角落。
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分人,均给鼓声吓了一跳,纷纷回头望来,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,情况转趋混乱。
"铮!"
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,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,在阳光下闪闪生辉,高叫道﹕"儿郎们,随我杀敌取胜。"
一马当先,领头冲落淝水,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,往对岸杀去。
谢石、谢琰、刘裕等一众将兵,齐声发喊,随他冲入河水。
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,亦毫不犹豫地冲落淝水,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。
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,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,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,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。
一时蹄声震耳,河水激溅,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,但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。
大秦兵军心已乱。
下期预告
一水流长,两城相望。一条淝水决定天下大势,延续了千年青史。苻天王折翼,小儿辈破贼,东山风流,一语成谶。边荒中魅影纷纭,道门之争,孰妖孰圣?铜壶里魔焰腾腾,丹中之劫,授予何人?《边荒六》燃家国情仇,抒玄中之玄,虽是冰火相煎,但必会给你难忘的体验。